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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餐馆

来源: 宜春文学艺术网  日期:2011-05-26 00:00:00  点击:1639  属于:《宜春文艺》2008年3期
“噼噼啪啪”,热烈、亢奋的鞭炮声,炸碎了阳春三月东方县城朝阳街凌晨的宁静,惊得三三两两为了生计不得不割断春眠、早起忙碌的路人收住匆匆的双脚,看起热闹来。鞭炮在一家贴着红色墙面砖的店门口欢呼。门店上方嵌着赫然一块匾额,匾上四个红色的行书大字:上帝餐馆。下边一行小字———本店宗旨:来者皆为上帝。
    上帝餐馆开张在一般人心里或许激不起多少涟漪,可在江天心里却是海啸阵阵。这不,他踩着炸得粉身碎骨的鞭炮屑末,仰视着“上帝餐馆”的匾额,像艺术大师欣赏着刚刚完成的杰作,脸上朝阳般灿烂。
    江天当乡长时,一天忙到晚,日子穿梭般过去。前几年卸任,退居二线。别人退居二线每月发工资时上半天班,他却天天准时上下班,还蹲一个片,当片长,挑重担,日子倒也过得还充实。
    一个月前,组织上批准江天退休,这下日子可就不好打发了。开始乡里一些和他关系较铁的领导还隔三岔五地邀他去村委会转一转,可是,他发现村干部们与他握手时由原来的两只手改为一只手,敬酒也由过去的两杯敬一杯改为一杯敬一杯了,便觉得不是滋味,不再去了。他没什么爱好,麻将扑克不沾手。当乡长时,唯一的爱好就是找干部谈心。退休了,谁还跟他谈心?串串门吧,没这习惯,原先都是别人串他的门,他除了去领导家拜访外,从不串别人的门。看电视,只得和老伴何云看电视。可是,看了几天电视,那个用铁丝网网着的头胀得要炸了,眼睛也发懵。这日子怎么过?
    一天,江天上街理发,碰见一个和他一块退休的同事,蹬着一三轮车菜,说是开了家餐馆。江天心里一亮。回家吃饭时,江天宣布一项重大决定似的和家人说,要开家小餐馆。
    家人们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停下筷子,愣愣地望着他。儿子怯怯地问:“爸,我们家并不困难,您劳那神干什么?”
    “我一辈子的工资都是靠国家的税收,现在该为国家纳点税了。”江天说。
    “你炒菜先放油还是先放盐都分不清,怎么开餐馆?”妻子何云揶揄道。
    江天说:“正好发挥你的余热,你掌勺,我跑堂。”何云退休前是饮食公司一家酒店的厨师,红案白案都行。经江天这么一说,还真勾起了重操旧业的欲望,只是长期的职业习惯,使她不得不问江天:“开餐馆是服侍人的事,你行么?”
    “我为人民服务了几十年,现在再体验一下,不会有问题吧。”江天胸有成竹地敲了敲桌子。事情就这么定了。
开店就得有名,叫什么餐馆呢?全家人开动脑筋,各抒己见,莫衷一是。
    何云说叫实惠餐馆,老百姓都图经济实惠。
    儿子说叫美味餐馆,进餐馆的人主要图个好口味。
    儿媳想起了热恋时的习惯用语,说叫“老地方”好。全家七嘴八舌,提了几十个店名,没一个中江天的意。于是,家人们江郎才尽,只好一齐盯着江天,请他一锤定音。江天闭目沉思片刻,忽地一敲桌子,兴奋地说:“有了!我差点忘了眼下最时兴的话,‘顾客是上帝’!我看就叫上帝餐馆,开宗明义,凡是进我餐馆的,我都当他为上帝。”

二

    “上帝餐馆”开张的鞭炮声,吵得太阳也起了个早,匆匆地探出一张总不见皱纹的笑脸。街上的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骑车的,走路的,都行色匆匆,似乎天上掉下了金元宝,等着他们去抢。不时有人放慢脚步或车速,朝餐馆张望,犹犹豫豫地似乎想进店吃点什么,又什么也没吃犹犹豫豫地走了。偶尔有人感叹几句:“东方县人真能吃,酒楼餐馆一天比一天多,真是!”
    江天身穿一套灰色杉杉西服,系一条花色的金利来领带,黑色的森达皮鞋亮着白光,七分像港商,三分像学者,心致极佳,脸上春光明媚,见放慢脚步的行人,便笑着迎上去,恭谦地问:“同志,想吃点什么”?
    “同志”们将他从头到脚扫一眼,摇摇头,怯怯地离去。
    何云走过来,拍着江天说:“老头子,你看你这身穿戴,还像个乡长,人家谁敢吃你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这叫礼貌。你穿白衣服,戴白帽子,是讲卫生。我穿戴整齐,不是讲派头,是讲礼貌。你没见过那些大宾馆,门上还写着‘衣冠不整,谢绝入内’吗?那就是讲究礼貌。”江天解释说。
    “我不管你礼帽还是草帽,听我的没错。”何云三下两下脱下江天的西服,从店里拿来条白围裙,围在江天腰间。笑着说:“这才像个跑堂的。”
    “买包子。”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捏着三个硬币,眼睛亮亮的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似乎和蒸笼说话。
    “好呐。”江天乐滋滋地迈向蒸笼,刚刚伸出的手触到三个硬币,蓦地停住了,但这只是一闪而过,旋即接过了钱,放进围裙袋里,用薄膜袋装好包子,拍着小女孩的头,露出长者的慈祥,说:“英英,告诉你娘,本来四角钱一只的包子,今天开张,优惠了你一角钱。下次再来。”
    “谢谢爷爷,我明天又来优你的惠。”小女孩雀儿般蹦跳着走了。
    “明天又来优惠?”江天望着女孩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他认识女孩是居委会主任的千金。
    “有稀饭么?”一中年汉子放下肩下的空菜筐,撩起衣摆擦把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哦,有有有,对不起。”江天忙不迭地陪笑着去盛稀饭。
    “盛满些。”中年汉子再次发话。
    “好好好。”江天双手端着碗满满的稀饭,小心翼翼地放到中年汉子面前。
    “没有咸菜?”
    “有有有,有花生米,萝卜干,榨菜,大蒜根,酸菜。”江天背书似地一口气讲完全部咸菜,说:“你要什么?”
    “都来点。”
    “唏———唆———噗。”中年汉子喝了口稀饭,嚼了个花生米。随即,筷子像鸡啄米似地夹着花生米,口里发出一串接一串的“噗噗”声。一刻,汉子用筷子敲敲碟子:“再来点花生米。这花生米炒得太燥,震牙。”中年汉子一边向江天下达命令,一边对花生米的质量作出精辟的评论。吃着吃着,又说:“老头,你认识袁华吗?”
    “哪个袁华?”
    “在城管大队帮大队长开红旗轿车的袁华。他是我表弟的表弟,下次我带你去认认他,许多做生意的人都和他熟,有事找他帮忙一句话。”汉子说得很激昂。
    哦。江天点点头。
    中年汉子一口气喝光三大碗稀饭,用袖子抹了抹嘴,打着饱嗝,问:“几多钱?”
    “四角钱一碗,一共一块二角。”江天微笑着说。
    “咯贵呀?”中年汉子双眼瞪得贼大:“人家三角钱一碗,你卖四角 ?”
    “那是小碗。”江天尽量笑着解释。
    “小碗大碗,不都是一碗?早知道这么贵,我就不吃了。”中年汉子在口袋里抠了半天,抠出张皱巴巴的一元钱,极不情愿地丢在桌上,说:“你这人不开窍,店难开。”
    “唉!”江天望着打着响嗝悠然而去的中年汉子,脸上那丝没来得及疏散的笑容僵住了。

三

    卖过早点,已是上午九点半。江天像陀螺一样转了一早晨,还没吃早饭,胃元帅和肠将军早就展开了肉搏战,搅得他额门布满密密的细汗。包子、稀饭、面条、米粉卖得精光,只剩下两根油条。江天不吃油条,一吃油条就胃痛。老伴眼巴巴地望着他,问他吃什么。吃什么呢?爱吃的卖光了,剩下的不爱吃。江天本想要老伴为他熬点稀饭,可一看时候不早了,中午和晚上的菜还没买,便将就着用开水泡了几块饼干,穷对付了一餐。
    打发完早餐,江天又面临一道选择题:去买菜呢,还是留下来洗碗涮盘?江天吃饭总是碗筷一梭,嘴巴一摸,从不洗碗涮筷。用他的话说,宁愿挑担,也不洗碗。洗碗洗得手油腻腻的,冬天还容易裂口,即使用肥皂洗手,手也会变得粗糙,伸出去握手显得寒碜。可买菜他更是外行,一不会看秤,二不会还价,三不会挑菜,纯粹二百五一个。平时家中买菜不是老伴,便是保姆,轮不上他。
    老伴何云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决定先洗碗,后买菜。江天觉得那样浪费时间,中午会很紧张,便咬咬牙,毅然挑起了洗碗涮盘的“革命重担”。他挽起衣袖,戴上袖套,动作起来,俨然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手粗就粗一点,反正现在握手的机会不多了,江天这么想着,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
    “老板,有什么吃的?”江天洗涮完毕,刚刚解下围裙,一位风姿绰约、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挎着个精致小巧的坤包,轻风一样飘进了店。一股浓香扑进江天鼻孔,渗入心肺。
    “有有有。”江天话一出口,便羞愧起来,说:“小姐要吃点什么?我可以借去。”
    女的说了句“来盘炒粉”,便哈欠连连,仰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江天觑了眼那女郎半裸的酥胸,猜想那小小坤包里除了钞票和男人用的玩艺儿,不会有别的什么。
    江天向别的餐馆借来一盘粉,犯了愁。粉怎么炒?先放油还是先放盐?油盐油盐,油字在前,大概是先放油吧。于是乎,他舀了半勺油,放进一调羹盐,将粉倒进锅里搅动起来。一刻,他想起炒菜要给水,炒粉大概也离不了水,便舀半小勺水,“滋”的浇进锅中。他哪里晓得,这水放得大错特错,那粉任他怎么左炒右炒,就是结成一团散不开。
    女郎被江天叫醒,见他端着金黄色的米粉站在面前,便嫣然一笑,飞波在他脸上荡来荡去。
    “哟,这粉比盐还咸,叫我怎么吃呀?”女郎将一大口粉吐在地上:“你自己尝尝。”
    江天尝了一小口,并不觉得咸:“这不咸呀!”“还不咸?你想咸死我呀?我口味偏淡,不像你们男人,口味重。你招牌上写得那么好:来者皆为上帝,你就这样对待上帝呀!要不,你煮两个秤砣蛋我吃,放糖,甜一点没关系。”女郎立即由生气转为撒娇。
    “好好好。”江天一个劲地应着,忙着去煮蛋。糖放了一勺又一勺。
    女郎吃完蛋,用餐巾纸象征性地揩了揩殷红的血盆大口,扔下句“老板的蛋真好吃”,便风吹杨柳般扭出店门。
    “哎,钱……”
    “吃你两个蛋还钱不钱的,这条街上开小吃店的都知道,我吃早点没有付钱的习惯。你要钱就记账吧。”“那你是……”“税务局贾局长……”女郎飘动的长发捎过一句乐感极强的话。
    税务局长吃饭不付钱,是太寒酸还是太霸道?江天望着远去的水蛇腰背影,心中愤然。

四

    何云买回两大篮菜,鲜鱼活鸡,猪杂蔬菜,应有尽有。老两口洗的洗,切的切,忙得紧张有序。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十一点半。江天累得直冒汗,坐下来喘粗气,望着街上过往行人,心里默默地念着:上帝呀,快来光顾吧!
    许是心诚则灵,上帝来了,两位戴大盖帽的来了。
    “二位吃什么?”江天笑着问。
    “我们是朝阳工商所的,这是白所长。”那位稚气十足的大盖帽指着另一位中年大盖帽。
    “欢迎欢迎。”江天热情地给两位递上烟,说,“喜欢吃点什么?”
    “我们是来收工商管理费的。”白所长的声音冷冷的。
    江天当了十多年乡长,工商管理的观念还是有的,但没想到这两位大盖帽消息这么灵通,腿脚这么勤,开张第一天就来管理。凭他长期从政的经验知道,在这种人面前只能装孙子。于是,态度更加恭谦,笑容可掬地问:“要交多少?”
    白所长叉着腰,环顾一番小店,心里盘算着:一个月五十元差不多,却黑着脸说:“一个月二百吧。”
    二百!江天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却不便发作,只是强笑着要求两位大盖帽关照一点,说这街是冷街,属带型地带,停留的人少,生意不大。
    白所长瞟了眼水池中张牙舞爪的甲鱼,一眼就看出是野生的,脸上阴转晴,说他老婆不在家,家中没人做饭,就在这做回上帝吧。来个红烧甲鱼,清炖鲫鱼,白宰子鸡,小炒肚片,油淋青菜,四菜一汤,简简单单吃顿工作餐。
    天啦!这还是“简简单单”的工作餐,要是不“简简单单”的工作餐吃什么呢?江天心里直打鼓。
    酒足菜饱之后,白所长对江天说:“老板,照顾你五十块,每月一百五,再少我就无能为力了。”吩咐那位孩子般的大盖帽开了票,收了钱,便剔着牙,打着饱嗝,大摇大摆地走了。既没付餐费,也没说餐费记帐。
    “老乡长,生意兴隆啊!”工商所两顶大盖帽刚走,闹哄哄涌进五位男女。为首的是朝阳居委会主任刘云香。
    刘云香打着哈哈,笑得迷人,嗓音在“老”字后面延长二拍,挺有乐感地说:“老乡长,真不好意思,我们是来收卫生费的。按说,你原来是我的父母官,你女儿和我又是同学,熟人熟事的,不该收你的卫生费。但是,县里对街办的财政税收任务一年比一年多,街办对我们的任务也一年比一年重,税务部门收不到的癞痢头’,就‘历史的重担落在我们的肩上’,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当着这么个该死的头,真没办法。不过,老领导,你也是当头的出身,知道当头的难,我相信你会谅解我。”
    刘云香一番话,叫人气不起来,笑不起来,说得江天连声说不怪你,不怪你,该收。收多少?
    “本来一个月二十块,可明年全省在我们县举办运动会,增加五块,一共二十五块。一年三百块,一次交清。”刘云香说到这儿,顿了顿,扫视一下菜架上的菜,说:“我们也不白收你的卫生费,我们也照顾你的生意。我们收费收到现在还没吃中饭,就到你这里炒几个菜,吃点饭。钱嘛,暂时记帐。”
    刘云香向江天要来六包中华烟,五位同行一人一包,剩下的一包刘云香拆开,递一支给江天。江天笑着摇摇手。刘云香高声大气地说:“老乡长,还没学会抽烟?说起抽烟,我又想起那年的事,那回我陪几位朋友去你乡里作客,请你每人发包烟,你像割你的肉,说乡里有规定,不发整包烟,结果,弄得我私人掏钱买了一条烟,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怪你。”
    “不用怪,我补起来,今天的烟算我请客。”江天笑着说,“抽私人的烟,不违纪。”刘云香马上堆笑说,“那可不行,公是公,私是私,公家不好揩私人油。不过,老乡长硬要那么盛情,我们也不好不领情。”

五

    交了工商费,交了卫生费,一下子交了两千一百块钞票,江天心里隐隐作痛。虽说开店不为赚钱,可离开了钱还叫开店吗?今天交了这么多钱,明天还要交多少呢?不光交钱,还要受气,好像他们施舍了钱到他,真是乾坤颠倒。想到这里,江天不免在心里对自己原来下乡收税、收费的一些过激行为感到羞愧,对那些因交不出钱而被搬东西的对象产生一丝恻隐之心。
    怕鬼偏有鬼,疑鬼鬼就来。江天正愤愤地想着,摇桨似地摇来六顶大盖帽。江天一看穿戴,知是税务部门的,便格外小心,忙着递烟,如见故人般笑着说:“欢迎各位光临。”
    “你欢迎不欢迎都一样,我们执行公务。我们是朝阳地税分局的,你开店办了《税务登记证》吗?”一大腹便便者双手抱着那“黄土高坡”的肚子,白了江天一眼。
    “没有办,对不起,对不起,我明天就去办。”
    “明天?没有办《税务登记证》就开店,这不是偷税漏税吗?看你几十岁,怎么这样没有国家观念?听说你还是退休乡长,都像你这样偷税,你的工资从哪儿来?”一个嘴巴扯到耳朵边的小青年,唾沫四溅地嚷嚷着,嗓门在“退休”二字上方加上高音符号。
    江天只觉一股火直冲脑顶。他娘的,老子参加革命别说你小子,你娘都还穿开裆裤呢!你连唾沫都管不住,凭什么教训我?不就是凭你那身“老虎皮”吗?老子没有国家观念?老子在乡镇工作几十年,每年花一半多的精力收税,完不成财政税收,县里动不动就拿帽子压人,首季开门红,二季双过半,十一月份完全年,哪像乡政府,简直是税务局。那些税务所的人,完不成任务两手一摊,担子交给我们,害得我们去引税。
    江天想起社会上“财政是爹,银行是娘,工商、税务两条狼”的顺口溜,真恨不得刮眼前这条小“狼”一耳光,但凭着他的涵养还是忍住了,陪着笑脸说:“要不,我今天交钱,明天去领证。”
    “现在交钱也要罚款,先斩后奏,像什么话!”那小“狼”仍气咻咻地说。
    “人家是老领导,我看罚款就算了。老江,你就不用去局里交钱,我们现场办公,就在这儿帮你办证,你将工本费、手续费和一年的税金一次交清。”一位剪短发的中年女税官打圆场说。
    “张三不罚,李四不罚,完不成任务怎么办?”
    “完不成任务怕啥?县里会找街办,你着什么急呀!”
乡镇、街办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有福是唐僧的,有祸是孙猴子的。江天在心里感叹着,将六顶大盖帽请进店里,本想给他们筛开水,一看他们人人手中提着半瓶“娃哈哈”纯净水,忙懂行地见人递上一瓶“龙虎山”矿泉水,说:“各位口渴了,解解渴。各位如果肯赏脸,就到这儿吃饭,喝几盅,尝尝小店的手艺。”江天的话里流露出言不由衷的讨好。“吃饭算什么?三天前就有人请好了我们今天的饭,你也太马后炮了。”那小“狼”大大咧咧地说。
    “郎二苟,注意点影响。”大腹便便者用肘碰了一下那小“狼”。
    他娘的,他还真姓狼(郎)呢。江天脸上闪过一丝讥讽的笑。
    “哎,老谭,说起吃饭,贾局长会去么?”女税官问那胖子。
    “你真是杞人忧天,人家当官的,哪能像我们,光图嘴巴?人家忙引税都忙不过来……不说了,只可惜你是张过了期的船票,哈哈哈。”胖税官发亮的眼光楔子般插进女税官还算丰满的胸脯,笑得肚子一颤一颤的。
    “你这个弥勒佛!”女税官在胖税官蒙古包似的肚子上“咚”的擂了一拳。
    世界上的事真是巧,巧得叫人难以置信。这不,江天两口子忙碌了一天,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收拾炉灶,准备回家休息时,上午那位吃秤砣蛋的女郎,挽着一个四十来岁,高挑身材,腰板挺直的税官,吃吃地笑着进店了,说:“老板,上帝来了。”
    江天瞟了瞟眼男的,盯着女的,说:“贾局长来了?”
    “瞧你说的,这才是贾局长!我是他……表妹。”那女郎将头埋进贾局长胸前,颤颤地叫了一声“表哥”,便拥着“表哥”进了店中唯一的包厢。
    贾局长从包厢里探出头说,他是来宵夜的,体验上帝滋味的。并说他生来好吃鸡,炒个辣子鸡,必须是正宗土鸡;来盘红烧羊肉,吃了对男人身体好;炖个甲鱼汤,补阴。并叮嘱江天,一小时后上菜,没有他的话,任何人不得进入包厢,他和“表妹”有要事相商。
    墙上的时钟敲过十二下,贾局长和“表妹”踱出包厢,脸上红红的,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表妹”附着贾局长的耳朵,兴奋地说:“大元帅!”
    “当之无愧吧?”贾局长边说边掏口袋,没掏出钞票,却掏出个工作证,对江天说,“我换了衣服,没带钱来,记帐吧,这是我的工作证。我还要去会个朋友,手头不方便,你借五百元给我,记到餐费一起。”
    吃完饭,贾局长一出店门,将钱往“表妹”低得露出半边乳房的胸口塞进去,说:“怎么样?”
    “堂堂的局长,腰包里鼓鼓的,却说没带钱,不怕丢人。”“表妹”嗲声嗲气地说。
    “你真是超级傻妞。”贾局长在“表妹”圆浑的屁股上极有力度地拧了一把。
    我的天!江天惊得半天缓不过气来。今天才开张,姓贾的连吃带拿就七八百,要是开个一年半载,不也得十万八万?江天想着,打了个冷颤,浑身鼓起一层鸡皮疙瘩。

六

    第二天,太阳躲着不肯露面,老天像个酒色过度的汉子的脸,灰灰的,恹恹的。路上的行人似乎比平日稀少了许多,且大都面容戚戚的。到了八点多钟,“上帝餐馆”的门紧闭着,门上贴着一张红纸告示,“门店转让”四个大字赫然醒目。大概书写时蘸墨太多,每个字下缘都有长短不一的墨汁流淌的痕迹,给人潸然泪下的感觉。街东边走来四个大盖帽,县环保局的;街西边走来四个大盖帽,派出所的。两边的大盖帽走到“上帝餐馆”门口,似乎听到了“立定”的口令,都不约而同站住了。
    “是啊,没想到开张一天就关门了,要是昨天来了就好了。”
    “是啊是啊。”众大盖帽都异口同声地应着,望着那张“门店转让”的告示,面面相觑,似乎不可理喻。良久,两支队伍合为一支,雄纠纠、气昂昂地奔向新的目标……

七

    此时,江天正在“上帝餐馆”对面的“仁爱诊所”。
昨晚,他和老伴打了烊,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简单洗漱一下,便上床睡觉。可是,席梦思床上像长了刺,任他怎么改变睡姿,都感觉不对劲,身子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烙,越烙越浑身冒汗。白天的一切,倒海翻江般在脑海涌现。“上帝餐馆”来到人间刚刚一天,便遭如此风刀霜剑,要让她长大成人,谈何容易!
    知夫莫如妻,老伴何云见江天展转难眠,便安慰说:“餐馆转让吧,花了些钱权当着了贼,气坏了身子划不来。你觉得不好打发日子,我陪你每天去长峰寺、仙姑岭走走,再学着下下象棋,打打扑克,输了就刮鼻子,时间也容易过去。”
    “话不是这样说。原来在位不觉得,现在突然觉得这社会风气……唉!”江天就这样长吁短叹到天亮。
    老天刚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江天就洗漱完毕,沉思良久,忿忿地写了张“门店转让”的告示。江天虽说在农村工作几十年,却算得上半个书法家,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县书法协会会员。平时提起毛笔来,总是唰唰唰,龙飞凤舞,可今天却似乎笔杆不掌握在他手中,别别扭扭,蘸墨也不知轻重,写出的字呆头呆脑,没有丝毫生气。
    “老王,你们是来收排污费的吧?”
    “是啊,你们是来收联防费的吧?”
    贴完告示,江天向遗体告别般凝视着“上帝餐馆”———一个刚出生便猝死的新友,不觉心中阵阵痉挛。突然,江天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骤然漆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江天意识到高血压的毛病复发了,立即伸手扶住身旁的一棵树杆,慢慢地蹲下去,在心里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千万别倒下去,千万别倒下去,倒下去就麻烦了。
    许久,江天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觉得眼前的物体旋转的舞姿渐渐地停下来了,便慢慢地站起,敲开了门店对面的“仁爱诊所”。经过医生检测,江天的血压120—180毫米汞柱。医生立即给他输液。
    江天注视着输液管中缓缓滴下的药水,眼前渐渐地模糊起来……

八

    东方县人民礼堂黑压压一片人头。主席台前上方悬挂着一条红底白字会标:“东方县全民创业暨行风评议动员大会”,两边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创事业创企业创家业创立千秋伟业”,下联是,“评党风评政风评行风评出一代新风”。主席台前后两排贵宾席上席无虚座,个个脸色庄重严肃,令人肃然起敬。
    县委书记魏铭端坐中央,正对着麦克风,传送着他那充满磁性的男中音:“干部创事业,能人创企业,群众创家业,就是要在全社会形成一个全民创业的热潮,这是人民的心声,民族的希望。可是———”魏铭停顿下来,喝了口茶,声音陡然提高八度,“我们有的行业,有的部门,有的同志,将我们共产党人的宗旨抛入九霄云外,利用人民给他的那点权力,以权谋私,索拿卡要,严重地破坏了我们发展经济的环境,影响非常恶劣!据说,有一个基层的税务分局长,吃垮了一家酒店,简直是奇闻!”魏铭脸沉得像包公脸,右手在桌上重重一拍,麦克风传出打雷般的震响,如炸弹在礼堂上空爆炸。
    “我们民主评议党风政风行风,就是要为发展经济创造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为此,我们要狠狠地打击那些害群之马!”
    礼堂上空又是一阵嗡嗡的震荡声……
    咦,那不是地税分局的那个贾局长吗?他怎么走上台去了呢?今天怎么没有那天那种潇洒呢?脸色灰灰的,像久雨不晴的天空。刚走上台,就用手抹了一把汗。他像没有睡醒似的走到发言席边,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嘟嚷着说:“我……检讨……”
    江天感到一种惬意,思忖道:这条蛀虫看来要蛀断咀了。
    ……
    大会气氛越来越热烈,发言者一个接一个,有谈创业体会的,有就行风评议表态的,也有作检讨的。弄得江天心里一会热浪滚滚,一会春风拂拂,手心里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湿漉漉的。
    “江天,江天来了没有?”正当江天激动不已时,魏铭书记突然点起了江天的名,弄得江天不知所措,慌忙站起,激动得声调有点失真地说:“来了来了。”
    “听说你办了个‘上帝餐馆’,只开一天就关掉了,是什么原因?请你上台来说说体会。”魏铭站起来,伸出右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这……”这突如其来的一招,使得江天措手不及,他脚下飘飘的,不知道怎么走上台去的,到了发言席边,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像初次上台的演员,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怵场了。
    魏铭鼓励说:“江天,不要有顾虑,是什么情况说什么情况,灶王爷上天———直奏。”
    江天定了定神,渐渐进入了状态,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他一会声调平和,一会慷慨激昂,一会哽咽欲泣,说得台下一会哗然一片,一会鸦雀无声。
    江天说完了,往台下走去,魏铭书记忙示意地站住,握着他的手,说:“你说得太好了,你不要怕,不要泄气,县委支持你,请你将‘上帝餐馆’开下去,越开越大,慢慢地发展成‘上帝酒店’,‘上帝集团公司’。”魏铭转向台下说,“我们每个人都要好好想一想,到底谁是‘上帝’,而且要每时每刻把‘上帝’放在我们的心上。”魏铭说着,再次握着江天的手,使劲地抖几下,说:“好好干,当个创业标兵!”
    魏铭的手劲真大,握得江天的手发麻。江天手掌从魏铭的手心抽出来,使劲地甩动起来,以尽快消除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嘴里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别动别动,你谢谁呢?白日说梦话。”江天睁开眼,只见何云坐在他身边,双手使劲捉住他的手,他手臂上正扎着一个针,一根输液管通往吊在一根铁丝上的盐水瓶子上。
怎么了?江天望着一滴一滴往下滴的药水,极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幕幕画面,恍若隔世。叹息一声,埋怨道:“你叫醒我干什么?要是不醒来多好!要是不醒来多好!老天爷,救救上帝吧!”
    “你刚才在梦里和谁说话?”
    “和县委魏书记。我梦见县里开大会,我也参加了。魏书记还叫我上台发言呢!”
    “咦,你的梦怪了,县里还真在开会呢,你看,魏书记不正在作报告么?”何云指着病床对面的电视,魏铭书记正脸色庄重地讲着话:“同志们……”
    这是怎么回事?江天默默地注视着电视屏幕,静静地听着,只觉进入了一片梦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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