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灯杀豹
黑眼豹实如一股黑色的旋风,把这大山深处的小村落糟蹋苦了。村民谈豹色变,单人独马的轻易不敢贸然上蟠龙山。半夜娃儿哭,当娘的直把奶头往娃儿嘴里塞,说声再哭就让黑眼豹叼了你,娃儿顿时噤若寒蝉!
有一天,长灯说要去收拾黑眼豹。
光棍汉长灯站在打谷场上说这话时很是慷慨激昂英勇壮烈。满村人被惊得惶惶然。于是有人极具怀疑地围着长灯打了七八个圈,眼痴乎乎地瞅这平日里极不上眼的人,未了吐出一句连狗都嚼不烂的话,你行吗?
“我行吗?”长灯男子汉气十足地跺了跺脚,愤然吐出了一口酽稠之浓痰,落地有声,然后昂起极光溜的癞痢头,“唰”的一声从身后抽出一把柴刀,高举过头,眼里飘过一丝极轻蔑的意思,“看看,磨得亮不亮?嗯,快不快?黑眼豹能挨得起这一刀么!”
村长炳庚两个焦黄的指头夹着过滤嘴香烟,蹲在石磙子上吸了一口又一口,叫人传过一根烟和一句话:“长灯是武松。”
长灯吸着村长给的烟,听着村长的赞誉,豪情万丈。一下子他竟然想唱浑身是胆雄赳赳,但终未唱出口。见有人散了,于是把柴刀重新掖在腰上,脚步有些打着哆嗦的来到了石磙子边,很是感激地叫了一声:……炳叔。”
“你真有胆量去收拾黑眼豹?”炳庚抬起了头,亮出了那乱苍苍的脸,有雾罩定的眼珠子朦朦胧胧地望着长灯。
朦朦胧胧的长灯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那吊在腰上竹匣子里的柴刀,清清楚楚地说了声:“有胆量,杀豹,不就是像杀一头蠢驴么?”“哈……真像是杀头驴么?”炳庚笑了笑了,“黑眼豹咬了六头小水牛了,吃了五只嫩山羊,还有十八只鸡。”
“十八只。不,十九只,昨晚上村头又给吃了一只。”
“山妹子要锯胳膊了。”
“要锯了……什么?山妹子的胳膊要锯了?”长灯猛地吃了一惊,粘有眼屎的眼帘子一下子拉宽了许多距离,分明看见有些发红的眼球。
满村的女娃子就数山妹子最疼他。山妹子的爹四光头,三十八岁那年娶了一个湖南跑过来求生路的女人为妻,结婚五个半月就生下了山妹子,生下山妹子后那女人就跑了。满村的人都说山妹子不是四光头的正种,极瞧不起她。
山妹子是不是正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长得标致水灵,对四光头也极孝顺恭敬,同时又极可怜那跟爹一样苦命的小光棍汉长灯。长灯癞痢发得正旺时,山妹子就用那山草药煎水为这可怜的癞痢哥哥洗头顶。洗得长灯的头皮痒酥酥的,心窝里也痒酥酥的,抬头望她胸,如满月;望那脸,似山峰;望那手,圆圆滚滚像莲藕。心旌摇荡,斗胆伸手捏那蓝布白花大襟下的高胸脯。山妹子脸如红潮,捉了那双极不规矩的手,说话如山歌:“长灯哥,莫动我,肚肌锅里有米饭,心饥堂堂正正来接我。”前些日子的一个夜里,山妹子听见羊圈里闹得凶,以为来了贼,开门呼捉贼时,却让黑眼豹咬了胳膊,活脱脱地撕了一块肉!
“要锯,犯毒了,败血症。”炳庚低下头又吸了一口烟,“郎中说不锯胳膊难保命,要锯,败血症。”
长灯立时悉悉索索地打起抖来,好半天不知说啥好,嘴唇也开始打抖了,抖了一阵才刹住,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我,要去,收拾黑眼豹,要去。”
炳庚从石磙子上站起来,极慷慨地把半盒没抽完的香烟塞在长灯的衣兜里,转身慢吞吞地去了。一箭路后,有话软软地飘过来:“长灯,哈嗬,是条好汉。”
是条好汉?是条好汉。炳庚恨长灯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炳庚起屋,让满村人摊工帮忙,偏他长灯不干;炳庚在村后的山林子里堵住山妹子要亲嘴要吃嫩奶子要摸腿胯子,偏让长灯撞见,管他什么村长不村长,一根檀木扁担舞得呼呼生风打紫了他半边白屁股。俩人冤家一般,多长时间见面不说话。如今竟然敬烟夸他是好汉。为全村人除害当然是好汉,绝对没错。义不容辞的义勇感似乎像一圈神圣的光环,笼罩在长灯的头顶,愈发放射出异彩。抬头望那日,日已西倒,晚霞生光环,他就这么顶着光环照样十二分神气地从村西走回村东的土墙房。一路上,脚板踩踏那灰褐色的村路竟然嗵嗵地作响。
土墙房很陈旧,却也能住好汉。好汉好汉,全靠饭来灌。神气之中的长灯猛然想起要吃饭。于是就点火造饭。少倾有米饭香味弥漫腾开,于是又有竹筷撞击碗沿的声音响起,最后又有惊天价的饱嗝声和惊天价的响屁,还有的是逼尖了嗓子的小调声:
单身的日脚赛神仙,
有把伞儿能上天,
有条鱼儿盖碗面,
有块肉儿这边拨那边,
有个病灾就叫皇天……
小调声很粗鲁,三分惬意,七分凄寒。
半个月亮飘进来,洒下一壁惨淡的光,一个人影飘进来,撞起一串单调的响。朦朦欲睡的长灯问是谁?问的时候正被窝里躺着。
“我,山妹子她爹,你四叔。”四光头极麻利地进屋坐在长灯的床沿上,燃亮尺二长的旱烟筒,黑色的烟雾立时从他那嘴里轻缈缈地飘逸出来,“要去收拾黑眼豹?”
“是的是的是的。”长灯同样极麻利地从床上翻滚起来。四叔亲临土墙房,这是第一回。长灯大有受宠若惊的神态,很是恭维地说:“收拾黑眼豹,收拾黑眼豹。四叔。”
“黑眼豹坑苦了一村人,坑苦了山妹子那可怜的娃。”一句话又带出了一蓬烟。
“抽这个。”长灯猛然想起村长塞给他的半盒烟,于是急忙拿出来敬上了一根。
“山妹子挺中意你。”
“我哓得。”
“你挺中意山妹子?缺胳膊也中意?”四光头的眼里骤然起神。
“是的,她再残我也喜欢她!”长灯很是干脆,几乎要手拍胸膛了。
“好!”四光头巴掌猛地拍响了大腿,脸上浮起一股虚淫淫的笑,“我当初真糊涂,我凭啥拦着?凭啥不让你们成双又打对?如今,我认了。喏,这有张字据,就是把山妹子许给你的字据,来,画个押,画画押妹子就是你的人了。”
长灯很是激动。山妹子是自己心中的一盏灯,他是多么地喜欢这盏在胸中大放异彩的灯啊,以前四光头不肯,如今认了,尽管山妹子将会失掉一只手,但他仍和以前那样的钟爱她。长灯就着昏昏暗暗的灯光看了字据,分明有山妹子和他的大号在上,于是丝毫不含糊地沾上四光头递过来的印泥,极认真极仔细地在字据的下端按下了自己的手印,按了之后极聪明极痛快地叫了一声响响亮亮的爹。
四光头的应声和油灯一样的轻缈缈,紧接着声音又提高了许多:“记住,不为全村人除了害,你无脸回村!”
“那是当然。”长灯爽快地回答。四光头不再浮起那虚淫淫地笑,满脸如醉酒红膛膛地走了。
那一晚,长灯睡得很是舒畅,睡梦中竟然长了满头秀发,一高兴响响亮亮地喊了七声山妹子。
白生生的太阳悬在蓝幽幽的天上,长灯极神气地走在通往蟠龙山的山道上。他腰上扎着草绳,绳上吊着柴刀,光亮的柴刀在屁股墩上噼啪噼啪地击响,节奏感极强。脚步很是有力,脚上的麻绳草鞋踩在浮浮的黄尘中,一步一个坑窝窝,腾起一股轻缈缈的黄雾。
他今天很早就醒了。推门出屋,却见一蓬人。送行?一下子,长灯想起自己昨天说过要去收拾黑眼豹,于是那沉寂了一夜的傲气神气惊然回转,他昂起那尊贵的头,干咳了一声,很是豪威,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摸那一夜之间暴长起来的秀发,猛然想起是一个梦,于是,悬在半空的手不甘心地收了回来。人群围了拢来,极亲切的问候迭起。女人心野,竟然有手在他的身上捏,说冬日里山寒,看衣着厚实不,此行打黑眼豹多时才能归转?千万莫着凉。
他不屑一顾,好汉的雄威豪情在他的身上迸射而出,眼却溜溜地转,心里挺纳闷,四叔———不,爹,是爹,他咋不来?久寻终不见,心中开始后悔。昨晚为啥不把窑上做好的三万砖坯和四方木料托给他老人家照料?
那是他这几年拼死拼活赚来起新屋的料。造房造房,讨个新娘,新娘是山妹,山妹住新房。没人照看这些料,万一让贼人偷了可咋办?他打了一个哆嗦。
“让开让开让开。”在村长炳庚的叫呼声中,人缝中闪开了一条道,挤上来的炳庚手里捏着一瓶亮晃晃的四特酒,“来,长灯,喝几口,壮壮行色。”
长灯捏着酒瓶子喝了,瓶底朝天,多半年没喝这样的酒了,如今,好汉饮美酒,痛快!痛快之余,对着炳庚着实看了几眼,那被烈性液体燃烧得有些发红的眸子里似乎有疚意透出。
“好,是条汉子!放心去吧,你家里的一切交给我护着,丢不了的。别害怕,万一有个啥,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炳庚英雄气十足地吼了起来,似乎要去收拾黑眼豹的不是长灯而是炳庚他自己。
山路慢慢地让野藤和蒿草吞没了,山林越来越密,铺满朽木腐叶的山野湿漉漉的,一缕缕的日光从树叶的漏缝里过滤进来,一蓬蓬淡淡的白雾在轻缈缈地飘荡,承袭着一环环七彩的光晕,林子里散发着一股股浓郁的湿霉味。长灯砍了一根木棍柱着,继续顽强的前行。时有被惊的山鸡扑腾腾的飞起,时有夜猫子的怪叫突然爆响,撩人心慌胆惧。长灯不害怕,山里长大的娃,怕这?他那消褪了酒色的眼极仔细地盯着那乱莽莽的林野,极力地想从中寻出那害人的黑眼豹的行踪,然而,他一回又一回的失望了。
树叶缝里渗透进来的日光柱子有些西斜了,长灯仍在寻觅。上午的酒劲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炸雷一般的肚腹的咕噜声,他使劲地咽下了一泡口水,猛的记起口袋里还塞着女人们给的薯干和煮熟的鸡蛋,于是,靠在一棵树下,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鸡蛋很香,薯干很酥脆,极中吃。女人真行,女人真好。一下子他又想起了山妹子。两道光柱子投射在他的身上,他竟然觉得那光柱子极像是山妹子那美丽动人的眼光。
山妹子是孤独的。在村里,谁也瞧不起山妹子,骂她是个野种狐狸精,谁家的大人都不许自己的娃儿跟她一块儿玩,说是怕沾了野气妖气。长灯也是孤独的,四岁死爹六岁娘嫁,孤苦伶丁,犹如一根倍受风寒侵蚀的小草。两颗孤独的心相撞击,猝然迸射出火花。他说你嫁给我吧。她面带难色地说问我爹我没话说你尽早吧。四光头是一个犟种,花一般的女儿下嫁给癞痢头?自然不答应。于是两个人抱着哭红了眼。如今好了,四光头总算答应了,还写了文书画了押的,怎说也赖不了!等我收拾了黑眼豹,山妹子就是我的了,那时候,我要甜甜地亲她那脸,亲她那鼓包似的胸,还要托起那双莲藕般的手,细细地看个够。
……他终闹不清这一晚到底让他熬过来的,反正是让他熬过来了。天亮的时候,他醒了,他睁开被青黄色眼屎糊住的眼帘子,着意地打量了一眼这天这地这山林,心情竟然很舒畅,极像是远来的夜行人,吃尽了苦头后终于望见了自己的家,一夜之间的寒气和恐惧竟然让这阳光给驱散了许多。长灯极痛快地伸了伸有些麻木的四肢,冲着那被树叶撑碎的镶有朝阳玫瑰红的蓝天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突然,长灯觉得有几滴硕大而粘乎乎的水珠滴落在他那光溜的头顶上,他伸手抹了,可抹过之后却有一股难闻的腥臊味发出。他有些疑惑,天掉泪了?于是就抬头望天,可当他的目光在头顶这巨大的松树上溜过的时候,却怔怔地定住了眸子,竟然半天无法再收回!
———是一只豹!
这是一只雄性的花斑豹,足有一头半大的牛犊子那样大,铜钱般的花斑镶嵌在金黄色的毛皮上,极像是一条巨蟒,饭碗大的足掌像吸盘似地叮在一根粗大的横枝上,斗大的头低垂着,酒盅子大的眼珠很是凶狠地盯着树下这个头顶倒映着红光的人!
是黑眼豹!长灯分明看见,那酒盅大的眼珠子却只有一只亮着,另一只显然被击瞎的眼被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膜瘴,那只被击瞎的眼把犀利的寒光转移聚集在另一只好眼上,使之越发地放射出使人发碜的寒光!
长灯几乎要瘫了下去,面如土色,冷汗唰唰地往外冒,全身悉悉索索地打着抖。于是就想跑,拼命地跑,飞快地跑跑得越远越好,免遭于这显然一夜没下树找食物肯定饿坏了的黑眼豹之口。可刚撩开一条腿又停住了,他想,万一撒开腿跑,黑眼豹追上来怎么办?
他悄然地收回了那条刚迈出去的腿,定定地站住了。完了,完了。他十分痛苦地想。然而,内心深处那一种不愿意死而愿意活下去的本能意识促使他产生寻求活命的机会,于是那双手做贼似的伸到后腰去摸那把柴刀。
黑眼豹和人类打交道而被击瞎了一只眼睛的惨痛教训似乎在告诉它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当它看见人的手伸向背后的时候,它极本能地抬起了那毛茸茸的腿,往后退却了一步。
黑眼豹的动弹,几乎要把长灯吓趴了,当他看清黑眼豹只是往身后的粗枝上退了一步的时候,心才稍有些宽慰,勇气骤然增长了三成,他极快地抽出了刀,双手紧握,有些胆战地喊了声:“有、种、的、下、来!”
黑眼豹又退了一步,把个身躯遮掩在树干的后面,看着黑眼豹一次又一次的退却,长灯的心突然骄傲起来,俨然觉得自己实在了不起,大有一口把黑眼豹吞咽下去的勇猛之气,他猛地大吼了一声:“有种的下来!下来!”
冲着这个朝它咋呼的人,黑眼豹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后又镇住了,把那本已缩到树干后的脑壳又探了出来,嘴已张开,露出了血红的口腔和那白生生的獠牙,一丝流涎从嘴里淌了下来,牵成了一根长长的涎线,少顷,显然有些骚动地又抖动了一下身子。
它终于不敢下来,黑眼豹也是怕死的!“哈哈哈哈!”长灯粗犷豪放地笑了,笑得很响亮很是英勇无畏,俨然像一位得胜的将军在嘲笑那跪在眼前的败军之将,他看见地上有几块褐色的石块。对,用石块砸他娘的畜牲!他极快地弯下腰,抓起石头,恶狠狠地朝树上呼呼地砸去!
狂热中的长灯很快将身边的几块石头抛尽了,他很不甘心,再找,仍不见有石块,却发现抛石块时放在地上的柴刀。砍死它,用飞刀砍死它!长灯什么也不顾了,他弯腰拾起刀,选择好抛刀的角度,“我砍死你这只敢咬掉山妹子胳膊的畜牲!”他一声怒喝,喝后屏住呼吸,扬手出刀。天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白弧,疾速地朝黑眼豹彪射而去。然而,柴刀没有砍中黑眼豹,而是在它的头顶一二寸高的地方飞过,“啪”的一声,砍在了一根横出的粗树枝上,嵌住了,却再也没有掉落下来。
在柴刀从长灯的手上飞出的那一瞬间,这只狡猾的畜牲从容地从树干后露出了身子。
完了,一切都完了,命啊,苦啊。长灯肝胆欲裂。就在黑眼豹往下跳的那一刹那间,他双膝一软,“卟嗵”一声跌坐在地,那泪珠子再也忍不住地往下落,裤裆里一阵发热,一股热呼呼的腥臊的液体喷射而出……黑眼豹扑了一个空,往前打了几个滚后,急转身,又一个更凶猛的势头朝长灯扑来!
极度恐惧中的长灯极本能的避让了一下,但终未能逃脱黑眼豹这凶狠的一扑,他稀里糊涂地被黑眼豹压在了身下,锋利的爪子紧抵着他的前胸。他感到了胸部有撕心裂肺的巨疼。巨疼之中,竟然有少许清醒,睁眼看,却发现自己的脑壳没有落在黑眼豹的血盆大嘴之下!求生的本能撞击着他的心,他索性横下一条心,双手紧紧抱住了黑眼豹,光溜的头顶死死地抵住了黑眼豹的咽喉。
人和兽在这里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抱成一团的人兽在大松树前的空地上滚过来滚过去,呼呼生风,压倒了一大片枯草灌木。黑眼豹被抱住之后,四脚的爪子猝然失去了作用,可那根坚硬的尾巴象一根钢鞭,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长灯的背脊上。长灯的骨头几乎要被击碎了,长灯的灵魂几乎都要出窍了。他明白,只要自己一松手,黑眼豹便可以轻而易举地用爪子再次踏住自己的胸脯,那尖利的牙齿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咬碎他的天灵盖!万没料到自己的嘴则靠住了黑眼豹的脖颈,绝望中,他那张开的本想喊点什么的大嘴极本能的咬了下去。垂死时的力量是一股无法估量的力。一股温乎乎腥咸味的液体,喷射进了他的嘴里。那是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拼命地吮吸,吮吸……
黑眼豹疯狂地翻滚着。
长灯那痉挛收缩的手紧紧地抱着黑眼豹,活命的意识支撑着他的最后一根神经,死死不肯松手,不肯松嘴!
一时间,大松树下狼烟爆起,昏天黑地!
……过了多久?长灯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觉得全身软瘫瘫的,连身下的泥土都是那样的软。口干舌燥,牙齿疼得厉害。终于,他睁开了眼。猛然,他看见自己竟然躺在一只豹子的身上!他魂飞魄散,挣扎着爬起来就跑,当他跑了几步回头时,发现豹子并没有爬起来追的意思,他收住脚,他仔细一看,原来豹子已经死了。豹子的脖颈下的动脉血管被咬断,流了一地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和牙,却发现自己的上下门牙全部脱落,连一颗都未剩,低头看,衣衫破碎,同样一身血!骤然,他一切都明白过来了,“哈哈,我、收、拾、了、黑、眼、豹!”长灯终于痛快兴奋地喊了一声,口齿不清,却有极浓的血腥!他再一次跌倒在地。他感觉到了全身剧烈的疼痛,痛得他简直难以忍受。于是想叫、想喊、想笑、想哭,可翕动了一阵嘴唇后,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很累,像走了一辈子的长路而未歇过脚,他想坐一会,静静地坐一会。他伸出那双满是血污的手,抓住地下的草根,一寸一寸地爬到松树边,背靠树干坐了下来。
白晃晃的太阳就挂在松树的枝头上,很是眩目耀眼。有山风吹过,呼呼啦啦,把那透过枝叶照射下来的那本已是破碎的阳光撕扯得越发斑斑驳驳零零乱乱。靠在树干上歇息了一阵的长灯渐渐地感到了一股力气正在胸中慢慢地复苏,他摇头抬手跺脚,发觉一切都还实实在在地长在该长着的地方,腹背很疼,如针扎,却很是亢奋。极自然地想起了刚才生死搏斗的一幕,想起了全村人,想起了村长炳庚,想起了再也赖不掉的岳丈四光头,想起了即将是自己妻子的,尽管要少了一条胳膊的,但他照样疼的山妹子。胜利的自豪感再一次地袭上了他的心头,一鼓劲,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突然,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长灯靠在大树上,模糊的眼极力地往前看去———啊,是村长炳庚!炳庚的身后还有白晃晃的人,细看,却是穿制服的公安,腰上似乎还插着手枪。他分明听见炳庚在喊:“呵,他在那里———”
长灯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来看吧,我长灯是武松我长灯的的确确是英雄是好汉,你们看呀,黑眼豹就躺在我的脚下!嘴唇几经努力,终于狂呼了一句:我———收———拾———了———黑———眼———豹!”
山风仍在呼呼地吹。
就在长灯奋力地喊出了最后一个字时,由于风吹的振动,那把嵌在树枝上的柴刀松落了下来,在松枝上碰撞了几下后,直坠坠地往下落,不偏不倚,恰恰砍在了长灯那青筋梗梗的脖颈上,紧紧地嵌在脖颈之中的颈柱骨上!
长灯受此致命的一击,打了一个踉跄,沾满豹血而愈发显黑愈发青筋暴鼓的手摸到了那把嵌在脖子上的利刀,奋力地拔了出来,骤然间,红光爆起,红了天红了地红了这莽莽的林海!天地的红色之间,他似乎看见了黑眼豹脖颈上喷涌的黑血!红黑相间,天地骤然浑沌,浑沌的朦胧中,他竟然看见了山妹子向他飘然而来。迎着她,抱住她!长灯终于伸击了那双血染的手,伸向了那红黑相间浑沌缈茫遮掩下实实在在的蓝天,一声带血的长叹:“啊,报应……报……应……”
他猝然倒地,倒地的那一刹那间,他分明听见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长灯,你破坏了野生动物保护法,公安来人了,你起来跟他们去吧……呵,他……死了?”长灯极力地想睁开眼,看看这世间的一切,可是,眼皮子竟是那样的沉重,犹如一块铁铸的闸门,他精疲力尽了,却倒也觉得眼泪小溪样在脸上流,他拼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终于开启了那黑色的闸门!看清了,一切都看清了!然而那双看清了世间一切的眼再也没有力气合拢,就这么睁着,睁着……
三天后,长灯入土了。入土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了。已锯了一只手的山妹子躺在竹床上被人抬了而来,一身重孝,痴痴呆呆,昏昏迷迷,极像是个死人。坟地里戚戚惨惨,四下里有零乱乱的哭声飘起,极恸心肺。天色很是暗淡,暗淡之中,村长炳庚棒了一把土“怦”的一声投在墓穴之中的棺木上,轻飘飘的一句话:“长灯哟,是个好汉。”说话的时候,那眼却溜溜地往躺在竹床上的山妹子了几回。
长灯入土三天后,人们猛然发现长灯还有旧房、砖木等遗产尚未处理,刚要开口,村长炳庚慢条斯理地说:“长灯有言在先,所有遗产已全部托付给我了,众人不必担忧。”
“放屁!”四光头斜刺里一声吼,“遗产给你?有字据吗?”从怀里掏出那张按有长灯手指印的字据,红嘴白牙斩钉截铁地说:“长灯是我婿!”
众人齐齐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言语。“算你厉害!有种!”村长炳庚咬牙切齿地骂了声,骂毕,悻悻地走了。
村庄又恢复了宁静,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