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走落的风语
若干年了,对如歌般疾风的印象早已淡漠。
也不全对,毕竟听过并深刻过,在过筛般残存的记忆里,托着利哨呼啸而过的罡风,原始,野性,鹤唳般的耳边吹响,带来一片韵致,扶起一个灵魂。
曾经的灰色砖坯房,又窄又长,蛇一样被夹压在悠长的峡谷中,那片固定的树下,充满野性而又狂放不羁的雄风,拖着长调子,卷着黑黑的沉云,浩浩荡荡金戈铁马地驶来。
是午夜,换哨的卫兵把我叫醒,埋着头,弯着腰,战战兢兢地走进森林,夜哨中,倾听风神的呓语,尘封的心灵从这里开始萌动。
月圆月缺,那些风卷残云的年轮淹没了少年的身影,只能用沉默的假装成熟来告慰自己,除了表面的勇敢和内心的恐惧外,却不知道,岁月的脸庞已融进梦境里,所能做的,就是听大由命,跟着风走。
接着,又走进了一片森林,是密密匝匝的水泥森林。
生活风平浪静,风,渐行渐远地离去,拥挤错位的空间,密不透风,才发现,无风的日子,已寻觅不到回家的路途。
记忆的暗处,曾经有过风生云起的日子。风起时,心里好像被一只小手触摸,有说不出的清爽和惬意;风散去,连起无边的空宁和静虚。淹没在风中的故事,只把灵魂幻化成千年的等待,梦幻记忆的毁记却难以发出古典的敢吟?
同样的季节.再也等不到风吹脸庞的清凉。正如此,吹过便不再回来,这样的风姿,在心中一路萦响,岁月沉埋,依旧蕴于胸而绚于外。
那时城市很小,也设有多少大房子,东西南北来的风经常在城中撞击游走,年少的我,喜欢疯玩,趁雨没来之前,去追逐风的脚步,感受摇摆不定的感觉,大雨来临,便躲在屋檐下,听雷的笑声,看雨的舞蹈,那些滑落在青石板上的雨珠,溅起水泡,慢慢地在孩子的视野里消失;如今,在高楼里长大的儿子,还有水从屋檐下滴落的印象吗?还有雨中狂奔的好奇和惊喜吗?
见多了风,见多了雨,也就习以为常,居住在无风的隔层里.没有了往日的激情和想象,日子就象一团乱麻,有时候觉得生活如狼奔突豕,夜晚,卧榻无眠,惟有湿润的风声雨声能安抚疲惫僵硬的心灵。
很想与风对话,走出灰色的藩篱,挑一个深秋的日子,到野山深谷,让自己变成一棵树,一声不出的在草地上守候着,守候撕心裂肺般的风声再度响起,可是风不再来,记忆也不再来,正如某种经历,体验后重温却很难。等待的日子,集结了诸多的领悟。风的絮语,轶时的印象与即时的印象不同,理解也大相径庭。一些头绪盘绕在脑海,解不开,挥不去。当眼睛不断接受新的事物时,大脑已经变得健忘迟钝,轮回中,人在忘却,回忆,又在忘却的循环中成长,当我们重新回头去找某个重要的东西的时候,才忽然记起自己早已忘了那个东西是什么。它存在于被遗忘了的角落,守护它的只有走落的风语而已。
一片红红的叶子飘在身边,我没捡,只是呆呆地看着。
而远方,鸟儿在它的风中唱一首古老的歌……
明月照我心
前些年,我和一群称做“驴友”的人结党,经常游走于赣西的荒山野岭,有时借居古庙民宅,有时露宿山边水旁,这样的游走让我着迷,同时也让我惶惑。
这晚,我在明月山一个叫十八排的地方醒来。
月圆之夜,帐篷外有些风声,除此而外没有了任何声响,后半夜有些微凉,我把睡袋的拉链往上拉了一下,发出“吱”的一声,想继续睡去,却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干脆醒着,在山野的夜幕下,让一些奇怪的念头任意地跳跃。
后来,我把门链拉开,爬了出去。
大而圆的月亮,就那么静静地挂着,在这个海拔1700米的高处,我似乎能用手把它托住,如水的月光,冷冷的,湿湿的,把岩石、森林,还有那一顶顶帐篷洗得发白,仰望天空,不觉惊叹起来,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完整美丽的星河月空了。在城里,支离残缺,巴掌般的天空根本不会让我有任何的幻想。
这样的深夜,我孤寂一人,站在山岸的一隅发愣,不禁想起《菜根谭》中的句子“昼闲人静,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辟彻;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展,顿令眼界俱空”,冷峻的月光射进心里,顿时感到,某种缘份,某种因果,伴着生命的呼吸,跃然而上,象一朵浮云游离着,在弥漫中飞扬出去。
八年前,我离开了那个称做单位的地方,在城南的某处角落,我一呆就是十年,虽说没有太大的成就感,但被人称作老师,倒也自得了许多日子,如今,那些时光的年轮,连同厚厚一本毕业班合影的集子,在记忆的抽斗深处泛着黄色,寻找起来已不是那么容易,一件工作,开始是无知无觉地干着。若干年,才会逐渐体会到其中的乐趣,多年后,我遇到一些当年的学生,看到了他们的成熟和豁达,就有了一种欣然,在海边,梅说,城南那几座仓库是堆积我们青春的空间,发酵,生芽,然后播种出去……
当然,我没有走远,只是从南城到北城,一条河,把城市分割成两半,有了行政区域的划分,便有了不同的活法。从此,在城市的两边跑着,仍然为着生计。
上班的地方不远便是化成寺,近年来香火旺了,一诚法师赴京后,僧侣们建起了大雄宝殿,立起了塑金菩萨,落日的余辉把寺庙照射得无比辉煌。前些年它不是这个样子,尽管历史悠久,寺庙到后来也只剩下一间破屋,在危崖下摇摇欲坠,唯一的守庙人,不知应称她僧人还是道姑,一老妪,虚胖、脸色微青,露一口金牙,满口分宜话,她未曾剃度,来了香客,只卖香火,帮人看相,并不做法事,让人怀疑她的出家人身份,突然有一天,来了许多年轻的和尚,收费了,化缘了,做法事了,化成寺的庙门也难进了……
我突然有点想念那老妪,她守护的庙宇消失之后,精神大厦也轰然坍倒,茫茫人海中,如何去寻觅得自己的祭坛,无从知晓?
尘世是个无法安宁的世界,佛界又何尝不是,内心一直想做个抗争者,却根本无法与现实抗衡,俗是强大的,尘也无所不在,泡茶、打麻将、钓鱼、泡妞,象舔血一样的贪婪索财,这些普遍意义上的生活,每天都在上演,脱俗又谈何容易?高尚的人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但永远停止不了挣扎和痛苦。
暂时地逃离城市,去寻求另一种生活.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出走后的回归是必然的,当你满身疲惫酬到城市,惶惶然如同另类,让路人侧目,如果把薄薄的帐篷当成家,用拉链将自己锁得严严实实,和将头埋进沙漠,然后把屁股撅起的驼鸟又有什么两样?自欺欺人又愚不可及。
寺庙能看见的古迹便是唐代宰相李德裕读书之处,如今还有他的诗作刻在山石上,唐穆宗至宣宗年间的牛李之争,李德裕被贬袁州,落难时和几个乡绅秀才酒肉一场,记住了他们的好,回京后,明里暗里相助,便有了宜春的头榜状元写进历史。
每天上班,推开窗,便看见灵秀钟慧,光彩莹然的化成寺,正是那个时候,我热衷于写点酸文字,抽丝一样,把自己从茧丧中牵扯出去,如此讨巧地写着,不时地和内心对话.是种痛苦和美好的感觉。但,我很知足。
在明月山十八排看到的那一轮明月,升起又落下,圆满又残缺,让我感到,一切都是合理存在着的,每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生存,无可奈何又无可厚非,现实是不可能改变的,要改变的只是自己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表面的尊贵是一件外衣,说到底还是自欺欺人的病垢。
想起来,有些宿命。但也欣然,活着便好……
把一场雨洒落
麻木的日子,人开始迟钝,以至失去对事物的关注,为了警觉自己的神经和肌肉,他经常会去做些事情来刺激自己,比如练瑜迦、冬泳、倒立、用手臂敲击树杆,又比如现在,他快要被蒸熟了,却故意不去找人来修空调,他要让肉体痛苦着,这样的自虐才会让他变得清醒和自负,至少觉得比以前要年轻许多。
时间的流逝在他的后脑勺留下了光秃的印记,这些微小的变化让他变得惊觫,尽管大家的眼光是包容的,偶尔有人提起,也是一带而过.但他在镜子的折照中自卑起来,感到自己跌出过去的河流,成了一条河岸上的鱼干。
象一只困兽,他在房间走廊里走动,很长时间以来,他已变得不太重要,庸碌地做过许多事情,回过头来自我总结一番,好像一事无成,即使有,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那个年代的价值舰告诉他。耕耘是应该有收获的,然而没有,他无意识地发现他虚度了光阴。那些付出的热情、牵挂、爱恋,没有让他得到精神的复苏,他经历过现在正在经历的生活细节,遗忘的生活具象,正引起他的内省和思考。
一场大雨没有先兆地突然造临,在四楼的推拉窗上流下牛乳般的痕迹,象泪水在流淌,记忆之伞在某个角落撑开,他不喜欢回忆,尤其不喜欢童年的回忆,停留在那些时光,会让他永远长不大,人是要向前看的,学会遗忘也是一种生存之道。
毕竟背负着过去的重压前行无法到达新的彼岸。
他一直在期待着什么.纯粹的情感在追逐他,在潦草的历史中,许多东西在内心沉淀下来,被坚定的声音引领着穿越长河。
楼下的一块草地上.他看见了一个身影,那是曾在国营大厂担任过车间主任的老H,工厂没有倒闭之前,H手下曾有上百个工人阶级弟兄,可如今,H只是一个看门的老头,每天重复着把一份份报纸送到各个科室的门口。又是在下班之前,收集喝剩了的水瓶,这就是每天的工作,微微驼背的身驱,在述说着时光带给他无以复加的喟叹。
时光是一条河,任何人都无法泅渡。
在稍纵即逝的时光深处,总有那么一些东西停留下来。他不可能去向老人求证生命的意义和幸福的理解,只有自己独自深思。
对自己的内省缘自他的无望和无助,几年前,他重病缠身,差点死去。经历了生与死的火拼之后,他把死亡看得格外淡薄。这导致一个卑微的生命,开始追索生命的意义。
搬入新居后,他时常会去附近的山头转悠,有时候,在一块石头上憩坐,或在一块草地上仰卧,黄昏的时候,天边走过—个闪电,蛇形般伸向山轫后,又滑向远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等待着闷雷的响起,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
其实,他企求的不太多,只希望和每个人一样,过着平淡的生活,起码的尊重,然而,这却是奢侈的要求,无人理会地痛苦、孤独,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让他变得神经质和胆怯,更多的时候,他表现的是无所适从的顺从和没有主见的附存,在虚无的世界里越跌越深。他失去了选择诗意生活的勇气,连和绝望说声“不”的胆量也没有了。
在羊歧山,他见到了义广主持,那个淡定而又从容的年轻人,犹如一尊木雕,他很想知道义广的内心,想知道为何他要用遁世的决绝来解脱自己?在奢华和煎熬之间,为何要选择后者?这需要坚强的意志和一颗别样的心。
离去的时候,他才知道,义广的出家其实不是象世人所揣测的那样,家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归依了佛祖,也许是家族的言传身教,义广刚懂事对出世人世有了深刻的了解,造成他自觉地结缘佛祖,总之,他教佛超度着,指引着,在香火袅绕诵经声声中成长起来。
可是,在心灵深处,他有没有长大,有没有参透?无从知晓,不过这不要紧,内心,只是他自己的世界,犹如神殿地宫,深埋的宝贝,只有藏宝人才知道。
在可笑地询问之中,义广言答,你们难道不会孤独吗?在佛祖面前,芸芸众生都是孤独的……
这的确值得深思。悟禅也需要机缘。
走过了一些禅山,他似乎变得顿悟起来,过去他认真而又执拗,谨慎地做人处事,不愿了解所谓的套路,不入俗流的一厢情愿,他以为,存在的便是合理的,人生就在自己身边,拘泥过去,过分幻想,都是徒劳的。
有好事者想了解他的内心世界,问起,他不说,即使说,也是假的,后来别人就不再问了,深藏臆匿的东西就只能他自己独自享受了。
当然,生活在继续,城市依然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人来人往的街道,走着一些摩肩接踵的人,他们认识也不认识,认识的,打个招呼,并不停下,然后各自走自己的路。一些老的故事,续写一些撕的篇章,其实从根本上没有任何改变。
红尘万里,各色风景组成了平凡而普通的过程,一些人物,一些对白,一些忽明忽暗的灯火,组成了一部话剧,大幕落下又拉开,只是换了一批新人登场而已。
炎热即将过去,秋凉很快到来,河床不会因为缺了几滴雨而干涸。一场大雨,洪水又会汹涌澎湃,灵魂安放在自己的身体,所谓高贵的身躯,不是也一只三餐,关键时刻,任何神也救不了你,能救赎的,只有你自己。
春语无声
时令的冬天早已过去,然而数周的冷风冷雨,却又告诉我,残冬,依然在,而且还很冷酷,这让我很是困惑,走在路上,茶花大朵的盛外.十枯的枝头也有了些嫩绿的小芽,吩雀欢快地呜叫,似乎在把春唤回,凄冷,对冬眠的生灵来说,并小在意,它们的预感是正确的,尽管严寒,但春的脚步实在地逼近过来。
昨夜桃花,含羞开半,初冬栽下的桃树.在雨中初绽了,粉红的浓淡相宜,仿佛是春天的笑嫣.烟花三月,生机盎然,纷乱的飞柳扬花,令人心旷神怡,而一江的秀水,也变的温情高傲起来,有时,故意将野鸭的影子藏起来,微风过来,荡漾着无限的春波。
水捏出春,春写出意,山水就是一幅水墨字画,偶尔的阳光是温和的,走在山里,斑斓的树影,迷惑着踏春的人,那些光影写下偈语,参透人心的深处,透过树缝,看见了天空,云飘过,是在做最后的洗礼吗?告别枯黄的叶片,新鲜的嫩叶打着旋儿伸展,仔细看时,从容、优雅.每张脸也有着不同的神态。
樟树是不会落叶的,这种顽强而挺拔的树种,随处可见它的身影.花木莲却是罕见的,这个古冰川活化石树种我至今没见过,听说山里仅存两株,相当华贵和珍稀,我更喜欢樟树,满树华冠,凭舔绿荫,有时,一群鸟雀飞来,它们就成了树的精灵,飞来飞去,就像飘逸的叶子。
更能代表春意的是垂柳,柔美而纤细,叶片如丝,向水边缠绵地伸去,风起时,水性扬花,招摇着,妩媚着,我惊讶于它的生命,插枝成林,风尘不染,水色多了,它就绿,如朝阳初升,鲜活,水色少了,它就黄,如落日余辉,灿烂。
而先前的那些出水芙蓉,只剩下一些不堪入眼的残径败叶,它的季节了然结束,一只蜻蜒飞过,翘楚地呆在枯杆的顶端,它在怀念夏日的辉煌和灿烂,油菜花开了,黄灿灿的一片,很是撩人,农民不是诗人,无意的播种,给大地铺陈了宏大的诗篇。
走在时光的罅隙里,不经意的浅吟低唱,是另一种乐章,拘禁捕获的思绪,连同模糊的形态,带着生命的欢笑,交织着遗忘和记忆……
室内的兰草耷拉着,冷冷暖暖的温度,让它不知所然,无奈的它,失去了往日的鲜活,密林深处,溪水流润,自由的天地,让它异彩绽放,呈现别样的韵味和风姿,留存一份清纯和可爱。
桂花树上,有一篷野草,它存在很久了,偶尔间发现,知道那是一只鸟巢,可我从未看过鸟儿的进出,或许是被抛弃的窝吧?为何要抛弃?有谁惊动过它吗?它大可在里面生儿育女,也许,它还是怀念大山里的荆棘丛,还有那些同类的族群伙伴,在这样的季节里,野鸟们已开始新的孕育轮回吧?
这几天,淫雨投完没了。低温让我的心脏隐隐作痛,于是我想起一间名叫“西双版纳”的火锅餐馆。大厅里有钢琴,屋里有暖炉,啤酒和冰琪凌是免费的,上了一盆海鲜牛羊肉,点起腊油,绿色的火茼便窜出来,看着锅里由红转白的肉片,就着一壶热米酒.心顿时暖和起来。其实.惬意的是和朋友漫无边际地聊,聊什么无所谓,吃喝的氛围全在于心境。
秋天的时候,去了一个藏族的小村子,那是个杂乱贫困的地方,我都没想到为什么要去那里?几千里路,高原反应,全然不顾,难道真是归依宗教的力量?三座金山,仙乃日、夏诺多吉、央迈勇,白雪皑皑,一片迷茫,还有冲谷寺,颓败且辉煌的金顶,那些枯黄的草原,叶子红透的杨树,田里只有青裸茬,黑色的毛驴,静静地站在雪地上,若有所思的咀嚼着,阳光下,老人的双手搓着青稞,木梯上,晾晒着腌牛肉,有一只趴在地上昏睡的藏狗……这些都还在萦绕回昧。
家乡的田野,肥沃且水灵,春播还没有开始,地里就疯长起芥菜,还有蒿草,前些天,出了几天太阳,温度骤然变高,腾腾的热气从地上冒出,它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争春,结果,残酷的倒春寒,把肆虐的痛苦给了先行者,开心的妻,挖了好些荠菜回来,用它来煎炒鸡蛋,很是美味爽口。
在城里,找块地不容易,偏就是母亲的院子里,有那么一畦令人眼馋的菜地,劳碌惯了的她,把全部的心思用在这块地上,菠菜、青菜、蒜苗长势旺盛,吃不完,就把那几只高大的芦花鸡放进园子,让它们在里面刨啊啄的,母亲年纪大了,老是叮嘱我们不要乱吃东西,家里的蔬菜随时来摘。
母亲做出来的霉豆腐可是我的最爱,把乡下弄来的稻草洗干净,晾干,去掉杂叶,切成整齐的条状,然后码放在篾筐里,让它发霉,最后把它放进坛坛罐罐里面,淋上麻油和辣酱末,过年的时候,每家都有一罐。那是我们从小吃惯了的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我想象着,到颐养天年的日子,在屋内,把暖炉靠近身边,听着渐渐沥沥的雨声,平和而温暖,没有想法,没有欲望,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心情一如既往,风花雪夜,日出日落,累了,就靠在沙发上打盹,在梦中回忆以往的岁月,醒过来,就去阳台上,看看花,弄弄草,看车来车往.人流如鲫……
又一个清晨.风停雨住,有鸟鸣传来,轻松而舒缓,春天真的来了。
遥望禅路
七月,去仰山拜谒栖隐禅寺。
出城往南,对洪江,梅州,再沿山道而行。沿途风景如画,忽入一山口,眼前豁然开朗,西有狮子峰,南有白云山,东有书堂山,栖隐禅寺遗址便在这块小盆地的中央,南宋诗人范成大有言曰:“四山各有佳峰,如是数十蜂周遭绕寺山中,目其形胜为‘莲花盆’”,果不其然。
古时宜春是很美的地方,相传清代慈禧太后题词“宜春”二字,字迹隽永端庄,此字碑现存宜春台。其实有些牵强,慈禧并没到过江西,不可能评价宜春,她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字,无从考据,倒是另一块石碑货真价实,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游仰山雪谷潭,立碑记之曰:“济南辛弃疾幼安、并门张子里仲处、大梁喻成之玉洱将穷溪振,至是而返。”碑立于潭旁数百年,一日忽然不见;至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大风雨拔树复出”,原来被乱树丛所掩盖,发现时,字迹尚清晰可辨,辛弃疾后裔、万载秀才辛炳乔“尝欲榻归减之”,之后便不知所终。
中国文坛上有一段佳话,说的是唐代著名诗人郑谷,曾在仰山筑草堂读书隐居,平日则以诗文自娱。诗僧齐己来访,赠《早梅》诗:“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郑谷观诗沉吟片刻,说:“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齐己大为叹服,作揖道:“我一字师也!”如今郑谷隐居之地也被改名书堂山了。
另一大儒朱熹于绍熙五年(1194),由潭州卸任东归,途经袁州,慕名往仰山游览。郡中学人奔走相告,遂设教席于仰山太平兴国寺中的四藤阁,请朱熹开讲,学者们获益良多。时近岁末,朱熹长年在外,不免思乡心切,赋七绝《袁州道中作》一首:“今日已是腊嘉平,我独胡为在远行。白发倚门应注想,青山联骑若为情。”可见朱熹于仰山的溯源。
历史上还有一个记载,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韩愈任袁州刺史,天大旱,为求雨,率州县官吏士绅去仰山神庙告祷:“神之所依者惟人,人之所事者惟神。今既大旱,嘉谷将尽,人将无以为命,神亦将无所降依,不敢以不告。若守有罪,宜被疫殃于其身。百姓可哀,宜蒙恩悯,以时畅雨,使获。承祭不息,神亦永有食。谨告。”为了祈雨,宁愿神灵降罪于个人,其虔诚之心溢于言表。不久,果然天降甘霖,大地复苏,百姓欢呼雀跃。仰山神之灵验,于此可略见一斑了。
多少年来,仰山曲折的山道、秀丽的风景曾迎来许许多多的鸿学宿懦,如韩愈、陆希声、祖无择、张商英、黄庭坚、范成大、辛弃疾、朱熹、严嵩、王光烈等等,他们或谒神,或游览,或踏青,或会友,然后必赋诗为文,积淀成了深厚悠久的仰山文化。
可是真正让仰山名扬四海的,还是一千多年前,一个跛脚的和尚到来。
慧寂禅师乃韶州浈昌(今广东南雄)人,早在九岁(807年)时就出家住在寺院,年十四父母求其返家,想让他成家立业,他坚辞不从。十七岁时,又求双亲让他回寺院念佛,父母不答应。夜深沉。忽有一道白光从曹溪直贯其屋,这曹溪正是禅宗六祖慧能说法并圆寂之地。慧寂毅然断左手无名指、小指,跪在父母前,力求准许出家。双亲知已不可留.含泪应允了。
这天,他来到了仰山,疲惫的慧寂迷了路,在水溪一只旱獭的引领下,寻觅到一块空旷之地,又累又饿的慧寂,倒在草丛中便睡着了。梦中,有二白衣秀士现身,问:师傅您到这深山老林为何?慧寂说:我欲建庙于此。白衣人道:我就是此间的山神,师父您可以在此建庵,前面集云峰下,有块吉地,可以建在那儿。说完,秀士翩翩而去。
醒来的慧寂和尚叩谢天意,驻锡此处。他伐术为粱,削茅铺顶,团土为墙,一座简陋的寺庵终于建成。后来慧寂大师名扬天下。道场被敕名“栖隐”禅寺,成为沩仰宗祖庭之一。
慧寂和尚在仰山布道二十年,然后出山弘法,先到洪州(今南昌)石亭观音院,又迁往韶州东平山,所到之处,开讲仰山宗法,天下士子风闻而动。传说唐代博学之士陆希声特求法于慧寂大师。问:大和尚还持戒否?慧寂答:不持戒。又问:还坐禅否?答:不坐禅。陆希声愣在当下,不知如何是好。慧寂大师反问:懂了吗?陆老实地回答:不懂。慧寂云:你且听老僧一偈:“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三两碗,意在镬头边。”既不持戒,亦不坐禅,干些农活,饮茶数碗,冷暖自知,任心而为,自由自在。由此可见慧寂所创立“仰山门风”是亦农亦僧、自食其力的平民僧道,受到统治阶层和下层民众的认同和欢迎,才能得以上千年的传承发展壮大。
唐僖宗中和三年,慧寂自知即将坐化,出一偈与侍立在旁的众憎:“一二二三子,平目复仰视。两口一无舌,即是吾宗旨。”正午升堂,又口占一偈云:“年满七十七,无常在今日。日轮正当午,两手攀屈膝。”言毕以手抱膝而逝。
慧寂坐化升天后,弟子大悲,丰城籍的南塔光涌和尚燃第三指以报法,又燃第四指以报亲,并返归袁州栖隐寺承续师尊的门风。第二年,这位禅师将慧寂祖师灵骨迁回仰山,建塔于集云峰下。又请铭下陆希声,铭曰:“六用如如,合于太虚。四大无主,当归享土。以家为塔,终古永乐。千载之后,灵光照灼。”
看多了吃斋念佛、希求净土的芸芸居士,往往把佛教当成是种求死的宗教。某人曾经日以继夜地研读成堆的GRE试题而其它百事俱废,问他何故连脚都不洗,他说是为了拼出一个好成绩、登上去美国留学的飞机。那么去美国读研究生是为什么呢?他迟疑了一下说:是为了有个更好学历、更棒工作、更快乐的生活。——此阶段生命的意义不在此阶段中,而是打包投资给了后阶段,希望届时举一反三,获得连本带利的返还。但禅家的真实精神于此是迥异其趣的。
六祖慧能曾雄辩而经典地指出过,不开窍的人,念佛求生于一个所谓的西方极乐世界,开悟的人则不然,知道只要自净其心,西力一念便到。
珍惜当下的自觉,咀嚼每一刻生存的本然滋味,平常自然而远离造作,任由烦恼起灭而不受牵制,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也就是对死亡的解脱。法国散文家蒙田说过类似的话:“没有什么能比好好地,尽力地扮演一个人这样美、这样合法了,也没有任何一门科学能比认识好好地、自然地过此一生更艰难。我们的疾患中,最猖狂、最蛮横的,就是瞧不起我们的存在……就我来说,我爱生活,并开拓生活。”
佛眼禅师临走时留下来这些韵文形式的遗偈。确实颇具佛眼。从另一角度展示悟道人开阔的胸怀,一种对此在之生命价值的体认,相反而相成。即便在今日,慧寂和尚闭上一双怪眼之际,留给我们的也是如此大慈大悲,勉人励志的话语。
到了归去的时候,行走中回望,禅林古塔在暮色中依稀可见,埋藏着慧寂舍利子的这方净土,依然充透着神秘智慧的禅机……
人生的轨迹
很多年前,这座城市小得不能再小,过油茶林场便是远郊,一段铁轨静悄悄地睡在地上,山坡上长满了冬茅草,风吹过来,便发出呼呼的叫声,一辆货车慢慢地开进站来,扳道工拉开了轨闸,火车就缓缓地向岔道滑去,胆大的孩子追着火车跑,然后跃上车厢的连接扶手,让轰隆隆的列车把他捎上一程,我也有过几回这样的玩命体验,后来去的少了,大人说,那条路要少去,冬茅草里出没过豹子,村里的牛给咬死过。
很久远的回忆了,如今,这个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要说豹子,连只麻雀也看不见了,而那些个爬火车的少年,已经渐老渐衰,可是,留在记忆中,那铁轨,那冬茅草,那木板的道房,却那么顽固地留存下来,仿佛是个梦,一段延伸列远片的梦……
生活于我,不会再对铁轨产生激动,产生一些离奇的幻想,我在城市之问来回地奔波,岁月的列车开始变得疲惫拖塌。
有些时候我还会沿着铁轨向西走,确切地说,是坐车,过了那座铁骨架空的铁桥,再走百米便是最后每个人都必须要去的归宿,间隔一些日子,我都要去那里告别一些熟人和朋友,看着他们躺在冰凉的灵床上,然后化做一股轻烟,成了灰埃,心里却是异常的平静。
沙洲名叫沙背,拱桥称沙背桥,洲上住着几户人家,牛在洲上吃草,河边有女人洗衣,孩童裸着身子在水中钻进钻出,有胆大的还从桥上往下跳,船儿停在岸边,渔夫在理网,几只鲈鹚在伸头伸脑,梳理着羽毛。唉,什么是唐诗宋词,在沙背,随便一个捕捉就是平仄和韵脚。
记得铁桥边有一棵桑树,树冠正好盖在来往列车的顶上,绿油油的象一把伞,我养了好多蚕,所以经常爬上树去摘桑叶,火车来了,我紧紧地抱住树干,火车司机从窗口伸出头,指着我,疯狂地喊着,我听不清,可知道是在骂我,车厢带起的风把树枝吹的摇摇晃晃,我像一片树叶,不想掉地面去。
那是以前,现在的景观不一样了,一个急切扩张的本科院校,占领着无垠的土地,记忆里的留存呢?一切都没有了,那些大片的水塘被人填了,搞起了开发房,拥挤不堪的房子给人以压迫感,沙背桥拓宽了,桥下没有了任何的风景,几堆沙丘,沉积着一潭脏水,混浊的河水根本没有鱼,浣衣的女人自然也不会把衣服拿到这洗。
幼年,一去不回,过去的风景也不再会有,到那种地方去,只是做个匆匆的过客,告别一些死去的人,然后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安身立命地过好自己的余生。
十四岁那年,冬天,我以为我要坐火车去远方了。可是没有,我坐的是汽车,过抚坑、安福、吉安、永丰、乐安、新乐……我走过了一段不算太远但未知的路程,同样走过了一段血染风采的岁月,那是我的初次上路,萌动、懵懂、快乐、忧愁,想抓住青春,却又茫然不知所措。
就这样,我远离了沙背那个地方,也远离了火车滑行的那段轨道,当兵,可以不用下放,不用读书,不用留城,不用接受再教育……我成了全部队最年小的兵,扔开了父亲的手,牵起了老兵的手,军队的红领章就是荣誉,就是身份,就是人们眼中的光环,有了向别人炫耀的资本。
父亲是个戎马一生的职业军人,他希望我当一个好兵,别为他丢脸,我做到了,第一年,我穿着四号的军服,个子矮小,但我没输给别人,年底我评上了五好战士,第二年,我当了副班长、班长,第三年,我入了党。接着,我参加了各项比赛,射击的,投弹的,五项全能的,防化训练的,武装泅渡的,军队的锤炼让我成为真正的男人。
江南的风刮起我的头发,征尘中我作出了轻率的决定。当部队决定送我去军事院校重点培养的时候,我却执意要走,我渴望着另外的风景,却又没有具体的方向,就这样,在茫茫大雪的日子里,在一个南方铁路的小站,我告别了军营和战友们。
多年后,父亲曾为我叹息,他的儿子没有接他的班,当一名职业军人,当他把期望放在另一个儿子身上时,我相信,他对我是失望的,那时候,虽心有感触但却并不知晓。父亲也从来没有向我说过。
一个很大的变故,让我的大学梦破灭了,我开始懂得了世事,体会了炎凉,军队那种集体的力量已离我远去,对我来说,梦想从此没有了飞翔的翅膀,于是在一家工厂操练着锯钳,每月领着18元的工资,我的心闭锁了,父亲,抽着劣质烟,戴着老花镜,埋怨着那些把我名额拿走的权贵,然后在自家的菜园里,默默地叹息着。
我倒是并不太悲观,在部队时炼就的坚忍不拔,让我足够对付逆境,我相信有梦的日子肯定会到来,道路才刚刚开始,果真,我去了一个机关,他们让我代干,后来,我去上了大学.尽管是个专科,但却是我喜欢的汉语言专业,然后又去读了管理学,还去南京的名校进修了我的专业,我实现了我读书的梦想。我从一个当兵的,干活的,演变成了为人师表的教师。
我继续在行走,象浮萍在水面上不安地游动、停顿、再游动,我开始了写作,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写作是为了不满足,精神的不满足,而这可以使我产生军人那种勇往直前的冲击力,我需要这个。
如果说.在当年追火车的记忆中,是我对外面风景的向往和追求,我相信,那种胆大的追逐是我性格的一次体现,如今我不可能去做那种飞车的举动了,而铁桥下,那些唐宋诗词正如我不能回到童年。失去的记忆也不可能再重现。
我任教的职工中专在1998年的秋天撤并了,老师和学生们去了另一所学校,我也无奈地走了,却并没有再干教学,那时我心情很郁闷,不知道命运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人生的道路上我已走了很久,但愿这次是终点,奔波跋涉中,是有点累了,做梦的年纪早已过了,我需要安分,需要宁静。想起来,一个人的追求和奋斗,其实有许多是无谓的,可喜的是,我还有许多的精神寄托。
我的文字结集了六本,尽管不完美,但它是我一生的积蓄,我不想用它去显摆,更不想用它去换钱,我把它们安静地放在书架的一角,我要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沙背,这就是我的人生风景。
而剩下来的时间,如何续写人生?这个问题,我暂时无法想清,年纪大了。有点宿命主义,不是很相信人定胜天的真理,那么,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我的姨娘们
母亲只是轻轻地念叨一句,乡下的四姨娘去了。
心里微微一颤复又平静,对这个姨娘,除了在母亲口中听说过几次,还没有见过她一面,只知道她瞎了一只眼睛,生活在偏远的乡下,是姨娘中不多的几个在乡下讨生活的人。
众多的姨娘中,有些是我熟知的,有些从小到大未曾见过,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这些年来,这些认识不认识的姨娘们正悄悄地迅速地离开这个世界,这让母亲惶恐,也让我伤感。
先是熟悉的六姨娘。这是我最亲近的一个,突然有一天就去了,去得太突兀,让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脑溢血之后本来已经基本康复的她,为了不拖累丈夫和孩子,在一个白天,挣扎着用一根布条,将自己活活缢死,我和母亲去奔丧,在太平间里,我抱住她的头,凝视着她,她的肤色正常而又鲜活,不象那种死法的人,我疑她没有去,而是刚刚睡着。
随后大姨娘在吉安故去,我妈连死讯都没有得知,一年后才知道消息,大姨娘的丈夫是做皮鞋的,小城镇平民的生活,可以想象过得艰难,除此,不知道她家的一点情况,平时也基本没有来往。
刚刚去世的四姨娘,在莲塘乡下当了一辈子的农妇,生活过得很苦,她走时很不安心,瘫痪的丈夫,依然躺在床上,需要她来照料,可她就这样撒手而去?
姨娘家族中,四姨娘是姐妹中最苦命的,一出世就被外婆送去乡下,注定了她一生的多灾多难,嫁人生子耕作家务,生病把一只眼睛也弄瞎了,晚年,丈夫多病,瘫痪不能自理,她不弃不离,忙里忙外,独自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即便这般苦,她也没向娘家人和她的姐妹们求过什么,这一点,像外婆,像她家族的所有人,打碎牙齿往肚里吞,不给别人麻烦,也不怕别人找麻烦。
当然,在姨娘家族里她又是幸福的,让她的姐妹羡慕的是,她的优秀儿子,在贫穷中长大,从小发奋图强,读书时,每天走十几里路去莲塘的学校上学,不论刮风下雨,高考时,他考去了京城.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当大学老师,后来为了爱情,舍弃了北京的事业,去到成都,和心爱的女人完婚。
这样的弟兄.我敬重他。
2001年,轩到成都上大学,我去西南交大找他,在教工楼里,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相貌太像母亲家的人了。
母亲说,四姨娘晚年很艰难,孩子要接她去成都,她不去,不是不去.而是走不开,她耍守候那如废人一般的丈夫,要守住她的那些坛坛罐罐,那些鸡鸭猪狗,还有那黑洞洞冷清清的灶口,她本来一向身体很好,结果她竟走在了丈夫的前头,尽管她不安心,可毕竟是解脱。
母亲年迈了,身体不能让她远行,只能让南昌的九姨代她去乡下烧一把香,为苦命的姐姐哭几声。
再来说说外婆,前些年才逝世的外婆是个精明刻薄的老太太,所有的姨娘都是她的作品,她一生共生了十一个儿女,其中九女二男,大部分的女孩叫她送了人,其中的原因不全是由于家境困苦,当年外公的家境还是不错的,甚至说还有些殷实,在南昌市下三益巷,外公有好多家店铺和私宅.发租和收房钱,应该有不少进帐,外公又是个精于算计的生意人,生意做得不小,经常有货从水路去到抚州南丰等地。
如此说来,这样的家庭,养育几个孩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不知何故,生的女孩基本上都送给了别人,这些张姓女孩送人后,跟了养父母,改姓换名,和张家做了了断,除了血缘上的那点联系。
张姓家族中,只有两个儿子,小舅舅解放前夕,当国军去了台湾,后又去了美国,四十年没有音讯,大舅舅远在南丰,管不了老母,晚年,她要靠女儿的时候,多数女儿是不接纳她的。加上她专横跋扈,女儿们对她敬而远之。无奈之下,她投靠了仅有的儿子,尽管她与媳妇水火无情。
小时候,我被外婆带过,那时我在八一幼儿园全托,周日,父亲把我进去外婆家寄养,父亲在军队工作,南下刚站稳,剿匪任务重,母亲在银行工作,也顾不到我,所以我就成了外婆带过的唯一外孙,在外婆家的日子里,仅存的记忆中,租住外公房子的一位阿姨我记得,母亲说,她是苏联归来的留学生,戴一付眼镜,很漂亮,经常会来逗我玩.还给我唱俄文歌,不久就调去了北京,那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她。
最小的姨娘是九姨,这也是我最熟悉的姨娘了,她是整个家族的宠儿,因为乖巧伶俐,聪明可爱,又是最小的女儿,出生后一直翻在外婆身边,没有把她送掉,不但如此,她还受到最好的教育,外婆非常喜欢她,姨娘中只有她读到了大学,是姨娘家族中文化最高的啦。
不知什么原因,她竟然弃医从政,在从政的路途中,表现了极强的天份,一帆风顺地干到退休,成为教授级的专家官员,退休后,她不甘心在家当主妇,加上平时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的模样,许多单位来返聘她,她选了一家省府的单位去上班,用人单位如获至宝,很是器重,她也把自己当主角.每天忙得很,因此,退休了和没有退休是一样的。
外婆对她的宠爱.让姐妹们有点嫉妒和羡慕,当然,这没用,九姨娘太强了,她在姐妹中一直是核心人物。家族的大事全由她作主操办,除了能力之外,她享用的政府资源也是很重要的方面,这让姨娘们不得不服。
九姨是和我家走得最近的一位,这不仅是母亲和她一块长大,感情从小就不一般,母亲尽管也被外婆送了人,后来不知为何,没过两年又被外婆要了回来,她和九姨就成了青梅竹马的好姐妹了。漫长的岁月里,她们每年都会在两个城市中互相走动,平时也经常电话问候。
七姨在长沙,退休后,安度晚年的同时享受天伦之乐,帮她的博士女婿带孩子,日子也过得充实,这个姨娘,我见过.还是在读小学时.她来过我家一次,那时她还没有结婚,后来嫁去湖南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倒是很重视血亲,在惠州那会,写过几封信给我,向我妈传递她妈的信息。
几个姨娘,我不能一道来,确切地说,许多姨娘由于从小送人,和外婆没有了来往,只知道她们散布在全国各地,在江西的这几个,连年龄谁大谁小也搞不清,问外婆.也只是摇着头发愣。
外婆是在南丰的大舅家终老的,最后几年,她和大儿媳剑拔弩张的情况好了很多,从南丰传来的各种坏消息几乎没有了,再后来就是报她去了,去得很安祥,是睡过去的,大舅把母亲埋葬在住家的后山上,并没有移去南昌乡下与外公合葬,也许是考虑将来舅舅扫墓会方便些,外婆死后三两年,大舅也病逝了,后人把他和外婆埋在一块,在美国的舅舅很老了,没有办法赶回来为母亲送终,为哥哥奔丧,在这个家族中,他离我们实在太远了。
我的姨娘中,外婆生养和送养的那些女性,在自己的生存空间里顽强地话了下来,生根,开花,结果,井把生命延续下去,一脉传承,第二代第三代慢慢地成长起来,他们中有教授、校长、军官公务员、银行行长、飞行员、作家、税务官、商人……在各自母亲的怀抱中,健康茁壮地成长并茂盛着。
很遗憾的是,我的这些姨娘没有一张正式的团聚合影,直到死,她们中许多人也没有走过亲戚,串过门,极少数的除外,而我们这些流着张氏血脉的儿孙辈人,大都相互不认识,在茫茫人海中,为了生计像工蚁一样奔忙着……
我想.他们的母亲一定会告诉他们,根在哪里,先辈又是谁。而随着娘姨们的逐渐离去,上辈的时代就快要结束了?